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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南京》是本不打算去看的电影。我自认不是那种坚韧勇敢的人,不能面对那样的痛苦与绝望。但终忍不住去看。这是一部沉重而静默的影片,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悲哀或者愤怒。绝望与杀戮永远不应该是表现的重点,在影片之后,我们——至少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坚强与希望。我厌恶一味的愤怒和口号式的呐喊,厌倦单调的悲伤和展览式的痛苦,厌烦枯燥的精神和灌输式的说教。一部影片,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以何种手段拍摄,我都希望它能带给我们一些思考,一些震撼,一些爱与美的享受。
一、那些静寂的手势
黑白的银幕,凝固的第一个手势是——投降。一个人的双手举起来,一群人的双手举起来,包括那些军人,包括他们的枪。最后举起手的是一个孩子,仓皇四顾,茫然地举起双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茫茫然的无数双手。无从抵抗,亦无可指责。在面对枪口的时候,生命是如此脆弱,所有的选择都天经地义。
第二个手势是遮挡。面对满布河滩的死难者的尸体和日军的枪,军官抬起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他们一起打过仗,一起和日军对峙过、战斗过,但是临死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那个孩子曾经是一名战士。又或许,他终于想起了那名战士原来是个孩子。军官挣脱了绳子,却没有用最后的力气去战斗,也没有跟着别人一起喊“中国不会亡”,他只是捂住了小豆子的眼睛。手很稳,表情也很沉静,没有什么巨大的恐惧或者悲伤再或者愤怒。就那样安稳地覆住了小豆子的眼睛。
二、那些沉默的抗争
或许是基调沉重,《南京南京》不仅采用了黑白的色调,而且人物对白也尽可能的少。镜头滑过去,大片大片空白的沉默。但是沉默,却不代表着接受。让人震撼的正是那些沉默的担当,无声的反抗。
突然爆发的巷战,是那些所谓散兵游勇们的抗争。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战争的枪声一响,每个人便都马上变成了这战斗的一份子。即使军官说“守不住了。散了吧”,他们也只是沉默地搜集着敌军的子弹,准备着最后的战争。面对一座陷落的城池,和一群精于搜索并屠杀的敌人,豪言壮语或者鱼死网破都变得可笑。只有那些街头上突然喷发火焰的坦克、城墙后凌乱的枪声,血与尘土交杂的脸和坚定的眼神,才是我们的希望,是“中国不会亡”的希望。
拉贝先生和老师们一次次地与日军交涉,一次次站出来保护着中国的难民营,是一种救赎式的抗争。德国人,美国人,和中国人。他们所能依靠的仅仅是他们国家给予的身份,但是他们依旧无畏地站在人群的前方。生命是脆弱的,在这种时刻每个人都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但是,生命究竟是宝贵的无可替代的还是廉价的不值一提的?面对人群的时候,这个问题往往难以回答。当国家不可依靠,拉贝先生离开了。但是其他人还在坚持,即使无可凭恃。
在一群坐着的人中间,安静地站起来的年轻军官做出了他最后的抗争。大群的人被赶向房屋、空地和河滩,然后被烧死,被坑杀,被枪杀。人似乎不再是人,他们如同一群笨拙而愚蠢的鸭子。所以,即使清楚地知道,站也是死,坐也是死,但是在亲眼看到过多可怕的死亡之后,人群凝固了。面对着近在眼前的死亡,人群中充斥的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令他们只能沉默。军官安静地站了起来,安静地走向最前方,安静地站住。什么也没说。在生与死的瞬间,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无可指责的。而且,既然注定要死,从容赴死与仓皇而死也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年轻的军官始终沉默,表情空白。小豆子跑了起来,冲到他的身边。人群站起来,涌过来。然后一起去死。
抓着铁丝网看着妻子离去的唐先生,在那一刻终于做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后的也是最软弱无力抗争。唐先生是典型的小市民,软弱的知识分子。他爱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小妹。为了保护他爱的家庭,他用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方法。甚至包括通风报信,让日本人去屠杀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伤兵。或许他是值得批判的,但是我不能指责他。每个人都有自私的心理,为了保护自己最看重的人或物,他们不惜一切。正如有些人不惜一切地保卫自己的国,唐先生不惜一切地保卫着自己的家。如果真的一切如唐先生所预想,日本人遵守承诺对他们全家网开一面甚至全力保护。或许唐先生在剩下的几十年里,即使会内疚,也绝不会后悔。但是一转眼自己的女儿被摔死,小妹被绑走,唐先生苦心经营甚至不惜负上良心谴责而做出的努力毁于一旦。所以,即使有了可以离开的机会,他也选择了放弃成全了他人。或许在潜意识中,唐先生是抱着赎罪的想法留下来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毫无用处。死在行刑柱上的唐先生,由于绳子绑得太松,肥胖的身体斜倾向地面,姿态笨拙而丑陋。但是死之前,他是笑着的。
三、那些凋敝的花儿
或许每场失败的战役中每个陷落的城池中,要遭受最大不幸的,始终是女人。
《南京南京》中女人不少,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小江。或许是她太过美丽?小江的身上,有一种自觉性的美丽。她热爱自己的美丽,显然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是她谋生的饭碗。和一般的妓女相比,她不浓妆艳抹,不搔首弄姿,但是很明显她自觉地意识到什么更适合自己。长卷发,蔻丹,脚踝上缠绕的小小银铃。小江很美。不肯剪头发的小江很美。状似很无所谓地第一个举起手来的小江很美。侧着头神色淡漠眼睛没有泪的小江很美。被扔在车里赤裸着死去的小江也很美,虽然那时她的身上只剩下一条黑色丝绳和银色小铃缠绕的脚链。
小妹应该是姓周。姐夫跟着德国人做生意,姐姐做全职太太。家境殷实,社会地位不错,姐姐姐夫也很疼惜。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或者没有迁到这座沦陷之城,小妹或许还在某个地方做着无忧无虑的小姐吧?唱唱昆曲,打打麻将,偶尔也会怀春,无端臆想出一个白马王子。只是逢上了战乱。娇声软语地唱着祝英台的小妹,并没有其他难民那样多的悲惨经历,所以她依然有着天真和童心。如果说小江举起手多少和她的身份、经历有关的话,小妹举手的时候应该是抱着纯洁的牺牲奉献精神的。她依然单纯,并不能预料会遭遇到多么残酷可怕的现实,所以她疯了。小妹的死亡其实可以算是幸福的。她不是小江,对于她来说,活着远远比死亡更加痛苦。
四、那些快乐与希望
令人觉得压抑的黑白视感和空白背景音乐,意识流式的场景片段剪接,弥漫着恐惧的空气,惶恐不安的人群,沉默、尖叫,和痛哭。我始终觉得,一部好的电影,其中必然有着某些使人心变得温暖和柔软的东西。即使它的基调是沉重,悲惨,甚至是血腥。投射于小人物身上的小细节,是我喜欢这部影片的重要原因。
小豆子是一个孩子。当角川看到被绑在柱子上的小豆子的时候,一定很诧异一个孩子也会有如此坚定又充满仇恨的眼神。在枪声与炮火中,似乎没有人再有资格成为孩子。但是再勇敢再无畏,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年轻军官有着深厚的依赖感。年轻军官握着两发子弹的时候小豆子伸过来的手,等待被杀戮的人群中小豆子挤过来坐下时的相视一笑,年轻军官安静的背影后小豆子冲过去的影子,都让人忍不住觉得美好。小小的孩子坐在年轻军官身边,仰起头,眼神清澈,笑容安心且快乐。年轻的军官难得柔和地勾起唇角,睫毛根根分明,微笑的时候在眼脸处投下清晰的影子。即使是知道下一刻要来的是什么,这一刻人的心也忍不住变得柔软。
翘着兰花指的小妹,软软地唱着祝英台和梁山伯。头发被剪得短短的,换上了男人的衣服,但是声音还是一样的娇俏。孩子们荒腔走板地跟着唱,手指扭得奇形怪状。
哭泣着离去的唐太太,顶着一头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头发,裹在硕大的披肩里。虽然她的女儿、她的妹妹都在这座城里死去,而她的丈夫或许也将死在这座城里。可是她终于离开了这座生与死之城,带着尚未出世的孩子。
而快乐地嬉笑着离开的小豆子和老赵,他们终于走向了希望。路边遍地开着蒲公英,迎风摇曳。这一刻,似乎,战争离得很远。虽然在他们身后的那座城里,血仍然在流。
角川说的对,“活着比死更难。”
但是,活着,真好。不是吗?
望乡之念——角川兄的爱与乡愁
或许闲下来的时候,角川兄会想,“到底为什么我们要万里迢迢地来打一场双方都觉得真TMD混账的战争?”
那个瘦瘦高高的兵,总是叫他“角川兄”,而不是“角川先生”。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乡愁。又或许身为角川兄的角川和身为角川的角川相比起来,总是会温和平静许多。
事实上,所谓大和是一个很古怪的民族。或许是因为久居岛国,他们很容易走向极端。他们有着人所共有的人性的同时,会在更多时候显示自己的民族特性。比如说他们会认为人应该在最美的时候去死。
但是显然现在并不是这样。整座城变成废墟,曾经被人敬仰的雕塑像死尸一样被拉走。街道上满是死人。挎着篮子躺在路边的老太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在街上无端被打死的老头子,被绑在柱子上的尸体,被吊在路边的头颅……这一切貌似已经超出了角川兄的承受范围。况且他还刚刚不小心打死了几名手无寸铁的妇女,腿脚发软,大脑失去思考能力——显然这和战场上的杀戮完全不同。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毕业于教会学校,会点儿英语,不太会跳日本舞,很普通的日本年轻人。没有经过太多的世情,没有做过太残忍的事。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自己应该在哪儿呢,会做些什么事情呢?这种问题是不允许讨论的,即使那些长官们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角川兄是一个年轻人。甚至在来中国之前连性也没有接触过。他想他是爱百合子的吧,不仅仅是因为百合子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是因为他总感觉能在百合子的身上感受到故乡的味道。但是在说出“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之后屡次被嘲笑的角川兄,渐渐地不再向别人说起,而是在自己的心里将百合子当成了自己的妻子。不过,每次都固执地百合子说“我是角川”的角川兄,心里还是觉得百合子根本没有记得过自己。虽然百合子接过自己礼物的时候也很开心,像个小女孩一样欢欣雀跃,但是在她的心中,自己也就只是一个不太一样的日本军人吧——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妓女与嫖客,而自己顶多就是出手比较大方人比较体贴的嫖客。
他的战友们,会带中国的小孩子一起玩,会给他们吃糖,会像在日本的时候一样谈论某一个看到的漂亮姑娘——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杀掉那些孩子,抢走那些中国人的食物和财产,在马路上墙角上任何地方强奸那些姑娘。
看着喝着家乡的清酒,那些唱着家乡的歌儿,跳着家乡的舞蹈的日本军人们,角川兄有时候也会诧异他们为何会在杀人和强奸中得到乐趣。虽然自己也从来没有制止过。毕竟他的立场仅仅允许他可以不亲自动手而已。
疯狂地用枪扫射中国人群的日本军队和唱歌跳舞的日本军队,随意强暴中国朝鲜甚至日本女人的日本军队和给小孩子糖吃的日本军队——他们是同一群人么?
多数中国人的表情很麻木,他们以沉默对抗一切,因为自己无能为力。他们会如同一群蠢笨的鸭或鹅一样被驱赶着去死。但是在亲人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们爆发出来的力量却非常可怕。即使他们手无寸铁,而自己手里有步枪腰里有手枪。
站在占领南京城庆典仪式上,角川兄很恍惚。角川兄依然不善于跳舞,盛大而可笑的祭礼让他精神恍惚。浓密而长的睫毛,嘴角短短的髭须,还没有长成坚硬的男人轮廓的脸。角川兄依然很年轻,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衰败。战争让人苍老,让人茫然,让人绝望。
很像百合子的中国女人死去了,赤裸的尸体被扔进车里,看不见脸,只看到脚踝上缠着的黑色丝绳和银色小铃。雪白的尸体,完全不同于战场上战死或者河滩上被屠杀的那些人。美丽的,柔弱的,最容易被侮辱和损坏的。角川兄并没有和别的任何人做过,或许在他的心里已经认定了百合子是自己的妻子。但是百合子也死了。死在日本的军队里,死在日本军人的身体之下,和那些被拖出去的中国女人一样。
很像修女的中国女人也死了。角川兄看到她眼睛里的哀求,她轻轻地说“shock me”。杀死那个唱戏很好听的中国女孩的时候,伊田君曾经说过让她死了比让她活着幸福。或许这个女人也一样,现在射杀她肯定比让她像很像百合子的女人一样死去要好。于是他杀了她。
后来,角川兄放走了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孩子。那两个人是那个送给自己十字架的女人拼命要救的。
然后,角川兄杀了自己。他死在开满蒲公英的小小山坡上,风吹过去的时候细长的草茎轻轻摇曳,蒲公英细小而洁白的种子四处飘散。
总是叫他“角川兄”的日本兵摇摇晃晃地走向南京城,恍惚地想,“其实角川兄是死于乡愁吧?”
蒲公英也能飘到日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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